独山貉

又想吃宵夜了。

最后的话

集中营里,冷极了。

他缩了缩身上那件残破的大衣,外表经过多次鞭打撕扯剐蹭,不光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甚至连质地材料都看不出来了。现在的它仅仅只能当做一种慰藉,假装这个漫长的冬天还不算太冷,假装在铁网间穿梭的冷风还吹不到身上。

这几个月的日子,对他来说太漫长了,比之前几年的战争更加让人觉得望不到头,也许等待着他的只有那些死去的战友们。那些光荣的统治者死也死得风光,而他们这些为一道道口令奔命的机器零件就只能作为俘虏被集体圈禁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夜深人静冷得睡不着觉的时候,他会想起远在家乡的父母,德国战败了,他们的日子一定不好受,但究竟是怎样的惨淡怎样的难以为继,他不知道,真是悲哀。他现在只能困在这座地狱里,和曾经的下属同僚,一同忍受着以死亡为威胁的惨无人道的惩罚,就像曾经的犹太人那样。

他偶尔也会回想起也许是最后一次听到的钢琴曲,来自那个衣衫褴褛的高瘦的犹太男人。他不大会弹钢琴,没什么擅长的乐器,不过现在手指已经僵得无法用力了,不知道席皮尔曼先生在弹奏时是否也如自己此刻一般。他在弹奏之前交握着自己的手,原本以为那时是在回忆脑海中的曲目,现在看来大概是尝试着勉强温暖自己的双手。

他应该明白的,这个漫长的冬天对于他而言将永远漫长了,在见证曾经和自己共同战斗的人一个一个低贱地死在俄国人手下的过程中,他无数次预想下一个该轮到他了,只是抱着这样的幻想撑过了一次又一次,他的心脏不被德国人打死,大概是要被自己日以复加的恐惧吓死了。

只是在这样不断重复的恐惧中,心中无法抑制的期待也在与日俱加,他在这样难熬的日子里苦苦支撑着,会不会能等到席皮尔曼先生伸出的援手呢?他是否知道了拜托那位先生转达的话?他们换了新的地方,他能否拜托人找到这里?太难了……他从没有如此绝望过,等待着一个几乎没有希望的希望,像是大雪地里艰难残存的一颗还未熄灭的炭火,周围的寒冷下一个瞬间就会将它熄灭、冷冻、冰封。

再后来艰难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初见席皮尔曼先生的画面,他踩下木质楼梯,一个灰暗的身影眼神里只有在地上滚动的蔬菜罐头,过期罐头里的汁水流了一地,他佝偻着身子,徒劳地伸出双手,却只能抓住空气。然后他也许是顺着罐头看到了他澄亮的皮靴,然后顺着自己的身形抬起头,最终在双目对视时呼吸一窒,仿佛老鼠见到了猫那样预知了自己的死亡结局。

而当他刚看到他时,那种感觉简直太一言难尽了。眼前那个比流浪汉还狼狈的男人,脸上蓄满了乱糟糟的胡须,长得遮眼的头发里缠着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破烂的衣服沾着灰尘和泥土,散发出大概几个月没洗的酸臭味。彼时他还光鲜,一身妥帖的军装散发着温暖而坚硬的气息,足以让面前那人停住心跳。

一个犹太人。

他惶恐的眼神和懦弱的姿态看上去太没攻击性,让他没有产生掏出枪的想法,大概他一脚踢过去这个流浪汉就能当场丧命。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为什么大半夜会出现在这里?一个人?

“你是谁?”

仅仅只是一个落魄的流浪汉吗?

没有回答,或者是这个犹太人听不懂德语,

“能听得懂吗?”

“能。”

“你在做什么?”

“我……我在,开这个,罐头。”

“你住在这里?”

“你在这里工作?”

“不……”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人?”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他仿佛习惯性端起的架子,背微挺起,头略抬高,他张开嘴却又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我是一个,一个钢琴家。我是一个钢琴家。”

他意料之外的职业。他实在没想到,在被轰炸后的废墟建筑物里,会看到一个狼狈不堪、弓着背捡蔬菜罐头的,钢琴家。

直起靠在楼梯扶手旁的背,冲着面前紧张的男人示意了一个眼神,转身走进了背后的那个琴室,屋子正中央摆放着原主人带不走的钢琴,虽然上面积满了天花板震下来的灰尘,但它依旧是一架钢琴,永远无法改变。

“来啊。”

落魄男人才终于将地上倒了很久的罐头捡起来,悄悄抱在怀里,一瘸一拐地跟着进了琴室。

“弹吧。”

他撑在琴台上,一本正经地看着这个面黄肌瘦的男人,而他则抬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了钢琴前,他低下头看着身前的琴键,像是在思索,也像是在走神。他转过身走去端详这间未被炮火炸毁的房间,钢琴声在背后悄然响起,他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几年前,回到了和家人一起去演奏厅欣赏钢琴变奏曲的时光。转过头去时,他才发现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射了进来,那一片小小的月光恰好透过他的侧脸,他看到了一个沉浸在音乐里保持着优雅姿态的,钢琴家。

可是这个犹太人不知道,他藏身的这所房子在明天太阳升起时将作为他们的一个据点,用以阻拦俄国军队过河。如果不是他今晚来这里探查,明天他将死于自己的士兵手下,可是,他双手弹奏出的音乐这样优雅,他不能也不该因为战争而死在一个士兵的手下。

最后,他看着他钻进了楼阁上层的那个隐蔽的杂物间,第二天给他带来了面包。

“大概还有两个星期,别急,快了。”

他从签署过目的文件和每日收到的电报里实时了解并掌控着战况,他知道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这片土地在下个月就会挥舞着俄国的国旗,希特勒的法西斯统治政权最终将止步于此。

不知道他还能否回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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